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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5章 五色石(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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舜英在观中住了两日,到第三日,正在神前烧香拜祷,只见一个道姑来传报道:“任家太太来进香,已在门首下轿了。”言未已,早见一个苍头斋着香烛,两个女使随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进观来。舜英看那妇人,不是别人,却是姑娘陆筠操,便叫道:“这不是我姑娘么?”筠操见了舜英,大惊道:“这是我侄女舜英小姐,如何却在这里?”舜英抱着姑娘放声大哭,筠操询问来因,舜英把前事述了一遍。筠操听罢,一悲一喜,悲的是侄儿、侄妇都已遇害,喜的是侄女得遇神仙,救了性命。当下对舜英道:“你表兄赴京援例,还是五月间起身的,不知为什至今没有音耗?两月前我差人到京探问,却连那家人也不见回来。因此我放心不下,特来这观里烧香保佑,不想却遇见了你。你今可随我到家中去。”说罢,烧了香,谢了道姑,另唤轿子抬了舜英,一齐回家。自此舜英只在任家与姑娘同住。

话分两头。且说吕玉才中举人,忽奉严旨革斥提问,该地方官不敢迟慢,登时起了批文,点差解役两名,押解吕玉星夜赴京。不则一日,来到陕西咸阳地面,早闻路上行人纷纷传说,前边乱兵肆行杀掠,有个赴任的四川指挥陆逢贵一家儿都被杀了。吕玉听说,想道:“逢贵被杀不打紧,不知舜英小姐如何下落了?”心下十分惊疑。两个解役押着吕玉,且只顾望前行走,走不上二三十里,只见路上杀得尸横遍野,吕玉心慌,对解役说道:“我们往小路走罢。”正说间,尘头起处,一阵乱兵冲将过来,吕玉躲得快,将身钻入众死尸中,把死尸遮在身上,两个解役躲避不及,都被杀死。吕玉等贼人去远,方从死尸中爬出,却待要走,只见死尸里边有个像秀才打扮的,面上被刀砍伤,胸前却露出个纸角儿。吕玉抽出看时,却是一角官文书,护封上有陕西提学道印信,外又有路引一纸,上写道:

咸阳县为恳给路引,以便归程事:据白河县生员任蒨禀称前事,为此合行给付路引,听归原籍,所过关津客店,验引安放,不得阻遏。须至引者。

原来那任蒨自五月间领了提学道批行的纳监文书起身赴京,只因路上冒了暑气,生起病来,挨到咸阳县中,寻下寓所,卧病了两个多月,始得痊可,把入京援例乡试的事都错过了。却闻陕西贡院被烧,场期已改在十月中,他想要仍回本省乡试,正待行动,不意跟随的两个家人也都病起来,又延挨了两月有余。这年是闰八月,此时已是九月中旬,任蒨急欲回去料理考事,却又闻前途乱兵猖獗,官府防有奸细,凡往来行人都要盘诘,他便在咸阳县中讨了一纸路引,出城而行。行不多路,早遇了乱兵,主仆都被杀害。却不料吕玉恰好在他身边拾了文书路引,想道:“这任蒨不就是陆逢贵家亲戚么?如何被杀在此?”当下心生一计,把文书路引藏在自己身边,脱那任蒨的衣巾来穿戴了,把自己囚服却穿在任蒨身上,那两个杀死的解役身边自有批文,吕玉却拖他的尸首与任蒨尸首一处卧着。安停停当,放开脚步,回身望山谷小路而走。爬过了一个峰头,恰好走到陆舜英投崖之处,见了石壁上这九个血字,十分惊痛。望着深潭,欷歔流涕。正是:

石壁题痕在,香魂何处寻?

临风肠欲断,血泪满衣襟。

吕玉在崖边哭了半日,然后再走。走到个山僻去处,取出那角文书拆开看了,方知是任蒨纳监的文书,想因路上阻隔,不曾入京,仍回原籍,“我今且冒了他名色,躲过盘诘,逃脱性命,再作区处。”计较已定,打从小路竟望兴平、武功一路逃奔。

且说这些乱兵猖獗了一番,却被陕西巡抚晋名贤亲提重师前来尽行剿灭,其余乌合之众四散奔窜。晋抚公将贼兵所过地方杀死官民人等俱各查点尸首,随路埋葬。查得新任四川指挥陆逢贵并解京钦犯吕玉及解役二名都被杀死,有割付与批文为据,随即具疏申奏去了。一面班师,一面行文附近地方,严缉奸宄,倘有面生可疑之人,擒解军前审究。此时吕玉正逃到兴平县界,投宿客店,店主人查验路引是白河县人,听他语音却不像那边人声口,疑是奸细,即行拿住。恰值晋抚公经过本处,便解送军门。吕玉见了晋抚公,把路引文书呈上,晋抚公看了,问道:“你既往北京纳监,如何倒走回来?”吕玉道:“正为路上有警,故此走回。”晋抚公道:“你既是陕西白河县人,如何语音有异?”吕玉道:“只因出外游学已久,故此乡语稍异。”晋抚公道:“若果系秀才,不是奸人,待我出题试你一试。”便命左右给与纸笔,出下三个题目,吕玉手不停挥,三义一时俱就。晋抚公看了,大加称赏道:“你有这等文学,自然高捷,既不能入京援例入场,现今本省贡院被烧,场期改于十月中,本院如今就送你去省中乡试便了。”吕玉本要躲过了盘诘,自去藏身避难,不想抚公好意,偏要送他进场,不敢违命,只得顿首称谢。晋抚公随即起了文书,给发盘费,差人送至省中应试。吕玉三场既毕,揭晓之日,任蒨名字又高高地中在第三名。吕玉恐本处同年认得他不是任蒨,不敢去赴鹿鸣宴,只推有病,躲在寓中。凡有同年来拜的,俱不接见。连房师、座师也直待他临起身时,各同年都候送过了,然后假装病态,用暖轿抬到舟中一见。见过仍即回寓,闭门托病。正是:

冒名冒籍,出头不得。

人愁落第,我苦中式。

话分两头。且说报录的拿了乡试录,竟到白河县任家报喜。任母陆筠操闻儿子中了,好不喜欢。却又想道:“他已援北例,如何倒中在本省?此必因路上遇乱,故仍回省中乡试。他今既中了,少不得即日回来省亲。”过了几日,却不见音耗。任母心中疑虑,即差老苍头到省去接他。此时吕玉已离了旧寓,另赁下一所空房居住,就本处收了两个家僮服侍,吩咐他:“凡有客来,只说有病,不能接待;就是我家里有人来,也先禀知我,方放他进来相见。”那任家老苍头来到省中,要见主人。两个家僮便先到里面禀知,吕玉慌忙卧倒床上,以被蒙首,苍头走到榻前问候,吕玉只在被中作呻吟之声,更没话说。苍头心慌,出来询问家僮道:“相公为什患病?一向跟随相公的两个家人如何不见?”家憧道:“相公正因病中没人服侍,收用我们,并不见有什家人跟随。但闻相公路遇乱兵,只身逃难,亏得巡抚老爷送来进场的。那跟随的家人莫不路上失散了?”苍头听罢,认道主人途中受了惊恐,所以患病,便星夜赶回家里,报知老安人。

任母听了,甚是惊忧。即日吩咐侄女陆舜英看管家中,自己带了两个女使、一个老苍头,买舟亲到省中看视任蒨。那吕玉闻任母到了,教家僮出来传说相公病重,厌闻人声,女使、苍头都不要进房门,只请老安人一个到榻前说话。当下任母进得房门,吕玉在床上滚将下来,跪伏于地,叫声:“母亲,孩儿拜见。”任母道:“我儿病体,不消拜跪。”一头说,一头便去扶他。吕玉抬起头来,任母定睛一看,失惊道:“你不是我孩儿!”吕玉忙摇手,低叫道:“母亲禁声,容孩儿细禀。”任母道:“你是何人?”吕玉道:“孩儿其实不是令郎,是四川秀才,因路上失了本身路引,特借令郎的路引到此中式。今乞母亲确认我做孩儿,切莫说明是假的,使孩儿有冒名冒籍之罪。”任母道:“你借了我儿的路引,如今我儿却在哪里?”吕玉道:“母亲休要吃惊,孩儿方敢说。”任母道:“你快说来。”吕玉道:“令郎已被贼兵所害,这路引我在死尸身上取的。”任母听了,大叫一声,蓦然倒地。吕玉慌忙扶她到床上睡了。过了半晌,然后硬硬咽咽哭将转来。吕玉再三劝解,又唤家僮进来吩咐道:“老安人因路途劳顿,要安息一回。传谕家人女使们只在外边伺候,不得进房惊动。”吩咐毕,闭上房门,伏于床前,殷勤侍奉。任母连连发昏了几次,吕玉只顾用好言宽慰。到夜来,衣不解带,小心服侍。任母见他这般光景,叹口气道:“我儿子没命死了,也难得你如此孝敬。”吕玉道:“令郎既不幸而死,死者不可复生。孩儿愿代令郎之职,奉养老亲,愿母亲善自宽解,以终余年。”任母听罢,沉吟了一回,对吕玉说道:“我认你为子,到底是假骨肉,不若赘你为婿,方是真瓜葛。我今把个女儿配你,你意下如何?”吕玉道:“孩儿既冒姓了任,怎好兄妹为夫妇?”任母道:“这不妨,我女原不姓任,是内侄女陆氏嗣来的。”吕玉道:“既如此,母亲把内侄女竟认做媳妇,不要认做女儿;把我原认做孩儿,切莫说是女婿便了。”任母道:“究竟你的真名姓叫什么?”吕玉暗想道:“我的真名姓,岂可便说出?还把个假的权应她罢。”便将“吕玉”二字倒转说道:“我姓王名回,乞母亲吩咐家人,切莫走漏消息。”原来任家有几个家人,两个随着任蒨出去杀落了,后来又差两个去路上迎候主人,都不见回来,今只剩个老苍头,任母唤来细细吩咐了一番。

过了一日,任母要同吕玉回到白河县家中与侄女陆舜英成亲,吕玉恐怕到那里被人认出假任蒨,弄出事来,乃恳求任母接取小姐到省中寓所完婚,任母允诺。选下吉日,差人回家迎娶舜英小姐。

舜英闻说姑娘要把她配与表兄任蒨,私自嗟叹道:“真个势利起于家庭,姑娘向以任表兄才貌不如我,不堪为配,今日见他中了举人,便要择日成婚。我今在他家里度日,怎好违他?只可惜吕琼仙这段姻缘竟成画饼了。”当下自嗟自叹了一回,只得收拾起身。不则一日,来至省中寓所。任母与她说明就里,方知所配不是任蒨,却是王回。到得结亲之夜,两个在花烛下互相窥觑,各各惊讶。吕玉见了新人,想道:“如何酷似陆舜英小姐?我前在山崖上亲见她所题血字,已经投崖死了,如何这里又有个陆舜英?”又想道:“任母原是陆氏,她的内侄女或者就是舜英的姊妹,故此面庞厮象也不可知。”又想道:“便是姊妹们面庞厮象,也难道厮象得一些儿不差?”这边舜英看了新郎,也想道:“这明明是吕玉,如何说是王回?据他说是四川人,难道偏是同乡又同貌?”二人做过花烛,入帏就寝。吕玉忍耐不住,竟问道:“娘子你可是陆舜英小姐么?”舜英也接问道:“官人你可是吕琼仙么?”吕玉见她说破,忙遮掩道:“我是王回,并不是什么吕琼仙。”舜英道:“你休瞒我,你若不是吕琼仙,如何认得我是陆舜英?”吕玉料瞒不过,只得把实情说了。因问道:“据我路上所见,只道小姐投崖自尽了,不想依然无恙,莫非那投崖的又别是一个陆舜英么?”舜英笑道:“投崖自尽的也是我,依然无恙的也是我。”便也把前情细细诉说了一遍。两个大家欢喜无限,解衣脱带,搂入被窝,说不尽这一夜的恩情美满。正是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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